于无声处守灯火

   发布时间:2024-11-25 16:11 作者:吴俊

拨开梅雨的帘子,山水朦胧中,或许才是真的江南,连城市里的灯火也倏忽多了几分温情。临睡前,顾雅芬来到厨房,番茄蛋花汤已经在飘香,她按下电饭锅的保温键,望了望窗外。顾雅芬有经验,在浙江宁波滨海,这雨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意思。她心里嘀咕着:不知道儿子张霁明回来的时候,雨会不会小一点?

雨夜的另一边,张霁明正在自动化机房里为新研发的设备做着性能测试。他专注地盯着设备屏幕,一行行代码和数据在屏幕上跳动、刷新,映得他双眸愈发明亮。

城市仿佛已经入睡,只有雨滴在街道马路上嘀嗒作响。顾雅芬打开与儿子的微信聊天界面,多是在深夜时分。至于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,顾雅芬记不清了。只要儿子说晚点回来,她总会给儿子做一碗番茄蛋花汤。她说,这是张霁明从小就爱吃的。

张霁明的工作室在宁波市鄞州区惠风东路。多年前的一个清晨,我曾穿过郁郁葱葱的林荫道造访那里。初次见到张霁明,他正在和同事一起研究检修机器人的设计方案。微胖的身体撑满了蓝色衬衫,两只大眼睛因为专注更加炯炯有神。刚准备向他打招呼,他的同事就提醒我,和他交流最好站在他的正前方,因为……同事用食指在自己的耳边绕了几圈,示意我他可能听不太清。我心领神会地和张霁明相对而坐。眼看周围没人,张霁明敞开心扉,跟我讲起了一些往事。

1979年,3岁的张霁明高烧不退,靠一针抗生素才有所好转,小脸蛋上的那抹“胭脂”红也悄悄不见了。“我乐滋滋地把孩子抱回家,逗他没反应,以为是病刚好,就没多想。”几天后,顾雅芬发现孩子叫不应了,目光也不再跟着声音转向了。意识到不对劲,到医院一检查,一道晴天霹雳轰得顾雅芬脑袋嗡嗡响:抗生素中毒导致孩子双耳听力几近被毁,或许只有超过110分贝的声音才能被感知到。而日常对话的声音在40—60分贝,直升机旋翼发出的轰鸣才在110分贝上下。

从那时起,张霁明的世界就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。眼前人头攒动,街道车水马龙,孩子们在嬉闹,大人们互相打着招呼,却似乎寂静一片。无声,对年幼的张霁明来说,可能只是安静,但顾雅芬清楚,无声就代表着迈不出本应开口学说话的第一步,意味着道路比别人崎岖,台阶比别人更长更陡,门也比别人更重更难开,自己孩子的每一步都将布满荆棘。

上学是接下来的头等大事。亲戚朋友劝说,送霁明去一所适合聋哑人的特殊教育学校学习吧,这样对他的成长比较好。顾雅芬却说,自己的孩子是跟千千万万孩子一样的普通人,要上普通的学校。

不需要特殊的照顾,就得付出特别的努力。第一关,开口说话。房间里立着一面落地镜,镜子前有一张矮凳。午觉睡醒,母亲抱着张霁明坐到镜子前,让他观察、对比说话的口型,模仿发音。遇到一些口型非常像的音,“话”“挂”“不”“波”等,母亲会把张霁明的小手放在她嘴边,让他感受发音时的气流:“话”,有气流,“挂”,没有;“不”,气流较大,“波”,气流很弱。“话……话……话……”因为着急,张霁明的小脸皱成一团,手指着喉咙摇着头。反反复复练习,张霁明还没学会正确的读音,嗓子已经磨出了血泡。一次次感受、一遍遍练习,这才慢慢地变成肌肉记忆。

在哭与笑中,张霁明到了正式上学的年龄。母亲四处奔走,遇到一位老师,被母子的坚持所打动,这才让张霁明上了普通小学。“我听不清老师在说什么,看口型也跟不上,能不能不上学了?”第一次考试,张霁明考得很不理想,起了放弃的念头。母亲很着急,听说有助听器这种工具,只身去上海买了回来。能听到声音,可以基本交流后,张霁明的学习才慢慢步入正轨。到了初中,课程比小学难多了,加上本身因为发音的问题有点羞于发问,张霁明的学习成绩越来越差。很多人劝他母亲:“这孩子怕是跟不上了,还是早点找找工作的门路,等初中毕业也能有个谋生。”年少的张霁明开始感受到成长的重量。

人仿佛会在瞬间长大。“小时候拼了命地学23个声母、24个韵母、4个声调,是被母亲哄着、推着往前走的。”张霁明一字一顿:如果不是母亲像铁一般地坚持,他一定会选择去走看起来最简单最好走的路,但渐渐地,他内心生出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。初二开始,他的学习成绩慢慢提了上去,到了中考时,甚至拿下了全校第一,其中数学还是满分。

当命运为你关上了大门,如果你永不停止努力,那它会给你开启另一扇门,让你有路可走。

这条路,其实也不好走。2000年,张霁明进入当时的鄞县供电局变电检修班,成为一名配电检修工。很快他发现工作上的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。他至今记得一个工作场景:晚上10点多,设备出现了故障,张霁明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处理好,找不到症结。他给设备生产厂家打电话,由于听不清对方说的话,对方也很难听懂他不够标准的普通话,断断续续对接到半夜12点多,还是没有处理好。厂家的人不耐烦了,不愿再接他的电话。即使常年在几乎无声的世界里,张霁明也能感受到四周突然一片阒静。

讲到这里,时间仿佛冻结了几秒钟,但感觉又那么漫长。在一旁聆听的我,陷入了沉默。

“学呗!我就不信我学不会。”张霁明打破静默。他说,他的办法其实很“笨”:反复看十几本厚厚的技术说明书,一行行、一页页地“啃”,把调度自动化系统的工作原理、运行指令烂熟于心,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。“听不清外界的声音,反而能让我更加专注。”张霁明于无声处和机器对话,枯燥的数据、复杂的设备参数、频繁的电气试验……看起来索然无味的工作内容,也能嚼出一些不一样的滋味。

关关难过关关过,最终总能抵达、总有回报。时隔多年,我再次走进工作室见到张霁明。他依然是老样子,对着设计图纸出神。发现有人拍他肩膀,他抬头看向我,两只眼睛的光亮不减,眼角挂着微笑。今年,他入选了大国工匠培育对象,带着团队一起承担起科技攻关、技艺革新的责任,研发研制更多更好的电网科技产品,让城区高可靠性的供电网络延伸至郊区、山区、渔村……

离开工作室,雨还没停。张霁明说有些饿了,赶着回家去喝妈妈给留的番茄蛋花汤。我与他挥手道别,看着这位守灯人渐渐隐没在城市的灯火中,一如万千普通人——守护着心中的明灯,也用这束光照亮自己的人生。
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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