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 林梦晴
“无氧攀登8000米雪山是种什么体验?”
何静玩笑似的吐出五个字,“要死的感觉。”海拔8000米处的氧气浓度,只有海平面的三分之一,呼吸3~4次才相当于平原呼吸1次。而无氧攀登,意味着登山者不能使用、携带辅助氧气设备。
“没有氧气面罩,高山上的冷空气直接灌入胸腔,那种针刺般的疼痛,是毫无乐趣的。”好友龙江说,这样的痛苦,何静经受了14次。
2024年10月9日上午9时10分,何静登顶希夏邦马峰,成为中国首位无氧登顶14座8000米级雪山的攀登者。迄今为止,世界范围内,仅有两名女性登山者无氧登顶全部14座。(但因“真假顶”的存在,该名单仍存在争议)
何静/图源受访对象
但当山下的赞誉纷至沓来,何静拒绝“造神”。10月23日,在陕西省妇女摄影家协会主办的媒体见面会上,何静展示基因检测结果,坦言自己的运动资质平平;也一再弱化那些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,稀释赞誉。
她一再强调,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登山爱好者。”
登上第14座雪山
当1986年,意大利人莱茵霍尔德·梅斯纳尔成为全球十四座8000米山峰的首位完攀者,“十四座”便成为户外冒险者们梦寐以求的圣杯。
希夏邦马峰,在藏语里意为“气候严寒、天气恶劣多变”,这是何静的第十四座雪山。
山如其名,9月27日至28日,两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裹住营地。雪崩,像咒语笼罩大本营。队员们心知肚明,2023年10月4日,有4名国际攀登者在此因雪崩遇难,但谁也没有点破。而当隔日的极低气温冻住积雪,10月2日至7日,又刮起强风,甚至吹破几顶帐篷。
无氧攀登对天气有近乎苛刻的要求,风速不能超过每秒20米,气温不能低于零下40摄氏度。因此,一直守到10月9日,何静才开始最后的冲顶。
她对最后的刀刃山脊印象深刻,狭窄得只容一人通过,不稳定的雪层随时有坍塌的危险。何静走一步,喘五口气,她形容那种“无氧”是“要死的感觉”。
希夏邦马蜂的刀刃山脊/图源受访对象
但这种体验,她太熟悉了。
她曾在珠峰7900米的高度,进行无氧适应性训练——这是大多数攀登者在适应阶段,不会触及的高度。帐篷外暴风雪肆虐,帐篷内满是积雪,何静彻夜难眠,看着吸氧的夏尔巴向导心生羡慕。第二天清晨,她录下一段视频,“现在身体非常不舒服,想死的心都有了,只想赶快下撤。”镜头里,何静双目无神,不时深吸气。
2019年攀登安纳普尔纳峰时,何静也险些崩溃过。突如其来的雪崩导致原本的路线积雪太厚,他们被迫一边修路一边攀登,原本十点多的登顶,到下午两三点仍未完成。何静承受着无氧带来的身心折磨,抓着队友龙江的手哭道,“龙哥,我为什么要来安纳普尔纳?这里太苦了。”龙江递去一瓶红牛,百般告诫,“你千万不能睡。”
由于大脑、肌肉长期缺氧,无氧攀登时,嗜睡、幻觉、认知功能下降等症状极易出现。何静和龙江知道,很多人一睡,就再也没有醒过来。
他们看了太多生死。有的队员同吃同住20多天,下撤时却永远留在了山上。有时一队出发了16人,回来的却只剩四个。每次登山前,何静都会写遗书。夹杂着登顶的憧憬、家人的牵挂,她百感交集地写下一封又一封,也撕了一封又一封,“我希望我的家人永远也不要看见。”在每一次平安抵达山顶,何静都对上天默念:“感谢你接纳我。”
回顾此前的13座雪山,她拒绝为哪一座贴上“最难”的标签,“对我而言,每一座山都很难。”当过去7年的无氧登山经历涌入脑海,何静在希夏邦马峰的攀登途中,几度落泪。
10月9日上午9点10分,在刀刃山脊穿行近两小时后,何静登顶希夏邦马峰,成为中国首位无氧登顶14座8000米级山峰的攀登者。在峰顶,她展开了携带一路的国旗,向祖国献礼。
迈向高山
1988年,何静出生于陕西高陵,关中平原腹地。18岁那年,她第一次看见秦岭的重峦叠嶂,“那边更高的山是哪里?有什么样的风景?”从未见过山的姑娘,生出对山的好奇。
何静第一次与雪山正面相遇,缘于2011年姥姥的病逝。由于无法忍受至亲离世的痛苦,她应朋友之邀,在2012年春节前往四姑娘山。“雪山,地球上海拔最高的地方,也是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。”何静想,在雪山之巅,或许能与姥姥隔空对话。
没有携带专业登山设备,她凭借体力和耐力登顶。在接近顶峰时,她看到霞光在白雪之上,反射出金色光芒。在广阔的天地间,人的存在霎时变得渺小,那些纠结与痛苦也被无限稀释。
自此,何静对雪山的热爱一发不可收拾。5000米、6000米、7000米……她的足迹逐渐上升至空气稀薄的8000米。2016年,她挑战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峰,仅使用一瓶氧气即登顶。在马纳斯鲁峰,何静正式进入无氧攀登的行列,接连拿下马卡鲁峰、安纳普尔纳峰、珠峰等多座8000米级山峰。
“身体很痛苦,但精神是愉悦的。只有你痛过之后,才能切身地知道你还活着。”这是何静关于“为什么坚持无氧攀登”的回答。在她提供的登山照片中,何静喜欢竖起大拇指,或是张开双臂,像在拥抱雪山。始终不变的,是两颊的高原红和嘴角上扬的45度。
关于这种令人上瘾的痛苦,龙江感同身受。他曾为何静撰文写道,“感受痛苦,对一些人来说,就是运动魅力的一部分,也是宿命的一部分。”
拒绝“造神”
7年时间,打破十余项纪录,何静数次成为无氧攀登纪录中的“首位中国人”。但面对山下扑面而来的殊荣,何静拒绝“造神”。
10月23日,陕西省妇女摄影家协会主办媒体见面会,新华社、中国日报、中新社等多家媒体闻讯赶来。会上,何静坦然展示自己的基因检测结果:“登山基因”弱,缺氧耐受能力正常,先天爆发力弱……多项数据显示,她并非天赋异禀的登山者。这是2023年,何静在华大基因做的一次身体检测。
华大基因的检测结果/图源受访对象
她也一再淡化7年无氧攀登的赞誉。在何静看来,2017年首次挑战无氧攀登马纳斯鲁峰,只是用一瓶氧气登顶卓奥友峰后的一时兴起。2018年选择马卡鲁峰,只是因为它只比马纳斯鲁峰高出300米。在登顶珠峰后的第6天,她又迅速登顶洛子峰,“只是恰好碰上窗口期。时间和金钱难以支持我未来重返这里,我只能突破自己。”
何静说,自己的训练用着“很笨”的方法。5天的工作日,每天晨跑15公里,上下班骑单车40公里。中午负重17~20公斤的石头,爬20~50层的楼梯。周末越野跑、秦岭负重徒步。
那为攀登赋予了什么意义呢?不存在的。何静曾讲述一位尼泊尔攀登者NIMS的故事,他想用6个月完攀14座8000米级山峰——此前用时最短的登山者花了四五年。NIMS告诉何静,“我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全世界,世界上有个民族叫夏尔巴族。”
一些媒体认为,何静攀登珠峰是受此影响,希望填补中国女性在无氧登顶珠峰上的空白。当记者以此求证时,她不假思索地摇头,“我没有那么强烈的目标,只是想做就去做了。”
“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。”就像2023年,何静拒绝中国户外金犀牛奖年度突破奖项提名时,说的那样,“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爱好者,不会修路、不会救援,不具备任何专业运动者的技能,只是有幸完成了这些事情。”
这些过去的记忆,何静不喜欢一再回顾。但她会频繁提到“感恩”,感恩亲友、感恩单位、感恩上天的接纳。她续上了那句关于痛苦的表述,“痛彻心扉之后的活着,会让你变得更加感恩,感恩这个世界让你毫发无伤地回来。”
“十四座”不是终点。何静依然要启程,尝试新线路、或是反季节攀登。她还要摄影,投身青少年互动的公益项目,研发西藏的芫根药材……她要拥抱大大的世界。
“山峰的海拔只是一个物理高度,我的内心还有很多无法企及的高度。”